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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-09-25 16:47
(来源:小鸟与好奇心)
阿尔维托·曼古埃尔作为博尔赫斯的朗读者而为人所知。那时他十六岁。
我们会想当然地认为他曾得到智者的垂青,因而也必然机灵古怪而又洞察世事。事实上也确实如此。在他与瑞士记者西格林德·盖泽尔的谈话中,我们会不时感到博尔赫斯幽灵一样的存在。这样,你本来可能是为博尔赫斯而来,最后你得到的东西可能会略微超过你的一些希望。
这个对谈发生在 2020 年,疫情已经展现威力,这时一些长者智慧的声音穿越而来,总会给黑暗中的我们一些勇气。
经“南京大学出版社”授权,我们摘选了两段内容分享给读者。
文学和治愈
阅读会让我们变得更好吗?
我曾向您说起过我的高中。那里有一位文学教授,他教我们阅读卡夫卡,阅读雷·布拉德伯里,我们从中感到自己是这个文学世界的一部分。我们向这位老师学习文学作品如何讲述人类以及成年人的恐惧。那时我十四五岁,这位教授为我打开了通向文学世界的大门,同时他个人也进入了我的生命。高中毕业后,我十九岁,去了欧洲,那时阿根廷军事独裁刚刚开始。这所高中恰恰位于意识形态风暴的中心,阿根廷的很多知识分子和政治家毕业于这所学校,因此它也成了独裁当局的眼中钉:许多学生,包括我的朋友,遭到逮捕和刑讯,一些人被残酷地杀害。
多年后,我遇到当年的一位校友。他在独裁时期流亡至巴西。我们谈起往事,谈起学校和老师。我对他说,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这位出色的文学教授,我的校友却对我说:“你不知道吗?”他是独裁当局的眼线,他就是秘密告发那些学生的人。他不仅告发他们,更因为他对他们非常熟悉,甚至就刑讯的具体方式,向当局提出建议。
您当时是什么反应?
我问自己了三个问题。第一个问题:这个人犯下罪行,但我认同他对文学的部分看法,因为他赞同刑讯儿童,所以他因文学而建立的形象也由此丑化,我应该否定他对于文学的一切所言所感吗?第二个问题:我应该忽略别人对我叙述的与此有关的一切,维护我心目中曾经启发我、让我带着共情读书的教授的形象吗?第三个问题最难回答:我是否应该搁置问题,任两者共存,承认他既是大师级的读书人,亦是告密者?
这些问题在我一生的写作中令我无力面对,最后我决定,把它们写下来——就这样我写了第一本小说。
1991年,小说《来自异国的消息》(News from a Foreign Country Came)出版。您如何将这些经历转化为文字?
小说主人公是法国军队退役军官,他服役时曾在阿尔及利亚战争期间审讯囚犯。在他即将退休前往魁北克之前,却接到任务为阿根廷军队培训刑讯手段。
我在写作过程中对自己说:我不要描写那些折磨,但我必须知道,这个人是怎样说服自己的。我需要了解,当一个人为了给其他人施加痛苦,预备种种刑具时,他的感觉是什么。可是我无话可写。我的朋友、小说家苏珊·斯万对我说:“当你能够想象自己亲自在做这件事的时候,你就可以把它写下来。”这就是这个人物的关键。我当然知道我不可能去做,但我必须承认,我拥有对某人施加折磨的想象的可能。这很艰难,可是只有知道过程,才能够描写。
这听起来像是一个研究项目,您想要有所发现。
写作也是一种净化:诉诸文字,让文字留在书本里。我知道我可能无法忘记这件事,但它应该不会继续在我大脑的四壁上锤击不止。
所以它是一种治愈吗?
文学就是治愈的。
文学作品以什么方式治愈我们呢?
文学创作并不以治疗为目的;同样,它也不以政治宣传、爱情表白等事物为目的。文学作品只是偶然具有了上述特质。优秀的作品遵守着隐含的内在法则。当作者能够自觉地遵循这些法则,作品将会朝向它最好的面貌发展。如果作品偏离了真实,流露出俗气或敷衍,读者会立刻发现。例如少年维特的自杀,我一直认为这是个错误。假如歌德在写作上更大程度地接近他在《亲和力》中的写法,维特的故事可能会比今天有趣得多。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讲述了一个四人乒乓乱局,让其中一个人自杀或死亡,并没有解决问题。每当小说里的人物自杀,我就会感到,作者仿佛在试图逃避什么。作者没有勇气让角色继续活下去。萨缪尔·贝克特的小说里没有人自杀,虽然那些角色有足够的理由去死。
再回过头来看文学作品的治愈作用:如果读者能够将小说投射到自身的经验世界里,那么阅读书籍就像亲近大自然一样,可以治愈伤痛。大自然并没有治疗或取悦人类的目的,它只是存在。但我们只需与其建立一种关系,就能创造意义。
那么作品对于作者自身呢?写作同样可以治愈作者吗?
作者的内心无人知晓,甚至他本人都不知道。每当评论家推测,某位作家试图达到的目标是什么,或者作家的感受如何,都纯属虚构;那些领悟作品精神后的推测已经属于最好的情况。但首要的是,这种推测完全不重要。身为作家——这样称呼自己,我是相当犹豫的——我从写作中获得快乐、安慰与宁静。在这个加速疯狂的世界里,写作是唯一能让我内心平和的所在。
大学的文学课告诉我们,不要混淆小说的作者和小说的叙述者。
这种混淆常常出现在读者的脑海里。读者将叙述者的性格特质转移到作者身上,这绝对是非常普遍的现象。于是许多读者认为,因为歌德写出了《浮士德》,所以他本人也会因衰老而恐惧不甘。如果作家写出了《浮士德》或《堂吉诃德》这样伟大的作品,公众就会倾向于认为,写出此等作品的人同样具有卓尔不群的道德品质。然而事实并非如此。我们知道彼得·汉德克的例子:他是出色的作家,却在赞美大屠杀的凶手以及酷刑的实施者。怎么可能发生?现在,这是可能的。写作的发生并不是通过生活在日常世界中的人,而是依赖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,这两者间没有关联。
美国散文作家威廉·加斯说过,“有时候,好书是坏人写的”。
普通人和创作作品的艺术家并不属于同一个宇宙。他们只是恰巧寄住在一个身体里,彼此泾渭分明。莎士比亚在晚年成为令人恐惧的收税人。但丁傲慢而跋扈。卡拉瓦乔成了杀人犯。塞万提斯为其姐妹充当皮条客,被人告上法庭。荣格与纳粹有过交集。路易费迪南·塞利纳,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,曾写过支持法西斯的反犹政论文,这些政论文绝不是好的文学。
当一个人成为作家,开始写作的时候,他会发生什么变化?
您的问题就是:为什么缪斯女神亲吻了路易费迪南·塞利纳,却没有眷顾好人汉斯·米勒——他养育孩子,爱他的妻子,却只能写蹩脚的诗?《圣经·约伯记》提出了这个问题,却没有答案。为什么幸运、启示以及我们能想到的一切优越,会降临在某些人身上,而他们看起来似乎有些配不上?我也无法回答。
当坏人开始写好书时,他们会发生什么变化?转变的关键在哪里?
在于他们的天赋。坏人可以同时是世界上最好的诗人。您可以想一想洛特雷阿蒙例子。他拥有最阴森、最黑暗、最粗野的想象力,超乎您的想象,当然,他这么做是为了证明,一切关于邪恶的想象完全是浪漫化的。他曾说过:“你们想要恶?那你们就有了恶!”
显而易见,艺术不能保护我们。
当然不能!艺术守护着我们,给予我们启示和教养,让我们变得更好——这是某些好心人编造出来的。艺术不是必然要做这些事,它可以选择。可能您去读《古代阿波罗残像》这首诗,它会改变您的人生,正如里尔克所要求的那样,可是对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而言,不是这样。用一个常被提起的例子:一个纳粹军官用毒气杀害犹太人之后,晚上回到住所,听莫扎特的音乐——这是真的。莫扎特会改变他吗?不会。莫扎特会改变您吗?会的。
好运难得
像这次疫情大流行这样的情景,我们的社会此前还从未经历过。
每次发生这类事件,我们都认为它是独一无二的:“这从来没有发生过!我们该怎么办?”这样的情况每一代人都会遭遇,只是表现各不相同。可怕的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:得克萨斯州有一座“儿童集中营”(指美墨边境的移民儿童收容所),由特朗普下令兴建——那里的儿童经历了什么?土耳其边境的叙利亚难民以及希腊小岛上的难民又经历了什么?人类经历过很多苦难,而眼下这一次,就是疫情大流行。与早期的灾难相比,唯一的区别是,这场大流行无处不在,这在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。在互联网出现之前,我们很难知晓别处发生的事件。
我们俩的条件已经足够优越,能够安然度过“停摆期”。您如何看待这种优越?您很清楚,疫情大流行,许多生命岌岌可危。
您在吃面包时,其他地方的孩子们在挨饿,知道了这些,您该如何面对?我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。这是人类的命运。
从我的童年开始,这个问题就成为我良知的负担。我在阅读童话时总会想:我怎么才能帮助这可怜的裁缝?我怎么才能帮助这受继母虐待的女孩?世界怎么才能变得更好?从穴居时代开始,在我们决定作为人类聚居后,我们一直都没能建立一个人人幸福、人人感受到公平的社会。在《理想国》中,柏拉图让苏格拉底审视了那个时代所有的社会,却没有一个符合理想。
而民主——柏拉图始终反对,因为他说过:“假如你打算购买一匹马,请相信一个识马人的建议。你不必询问二十个外行的想法。”民主制度下,许多人得以决定他们并不了解的事物。一些理论认为开明君主是最佳选择,但我不要君主,无论他开明与否。
我们创造了许多事物,拥有了许多新的生活方式,但就是一种至少对多数人公平的生活方式,我们还从未实现。
克洛德·列维斯特劳斯在《忧郁的热带》里说,人类始终致力于同一项任务——“创造一个宜居的社会”。为什么如此困难?
意大利作家亚利桑德罗·巴里克将《伊利亚特》重新诠释为一系列女性独白。女性发声,暴力停止。他在引言中说:“这一点我们很难意识到,但我们必须看清楚,我们热爱战争,我们热爱暴力。”
作为人类,我们热爱鲜血,无论是在古罗马的竞技场,还是在现代的拳击场上,无论是成为士兵的渴望,还是观看动作电影的激情。巴里克认为,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一种更强大的爱替代暴力。但是他没有定义这样的爱。
也许耶稣已经下了定义——“爱邻舍如同自己”。
可是耶稣也说:“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,乃是叫地上动刀兵。”
所以《新约》仅被看作故事。文学的生命在于冲突,因为作为读者的我们,同样喜欢冲突。
不久之前,我试图列出一张喜剧小说清单:它们应该是严肃的文学作品,小说主人公在作品结尾没有死亡,没有令人悲伤的结局。然而要找到这样优秀又令人满意的小说相当困难。
“好看的文学是糟糕的文学”,阿尔贝·加缪这样说过。
这句话非常准确,但并非永远正确。我可以列举几部作品,说明好看的好作品可以实现。
比如呢?
劳伦斯·斯特恩的《项狄传》。科尔姆·托宾的小说《布鲁克林》里写道,人们总是想,“噢,这次会完蛋”,然而每次的结局并不坏。此外,威廉·萨洛扬的《人间喜剧》也是一部优秀而令人愉悦的小说。仅此几本。
啊,有了!所有的童话故事,就是大人给小孩讲的那些故事。
童话都有一个快乐的结局,可是儿童并不相信这个结局,他们相信真实的结局。不久之前,我的随笔集《迷人怪物》(Fabulous Monsters,2019)英文版出版,德文版由迪欧根尼出版社出版。这本书讲述了我最喜爱的文学人物,例如睡美人。《迷人怪物》讲述了真实的故事。多年之后,睡美人醒来了,然而容颜老去,不再美丽。她已经变成了老太太,头发灰白,牙齿脱落,她的王子对她不再忠诚。儿童还无法用语言表达这一切,但我认为童话并非快乐的故事。它们是伟大的文学作品,讲述了我们内心深处的恐惧。我们得以在童话中体验黑暗,却不必亲身经历这些黑暗。
恰恰是因为有一个快乐的结局,我们才能接受这些故事。神话学者约瑟夫·坎贝尔在其著作《千面英雄》里提出了原型英雄之旅的理论。根据坎贝尔的理论,英雄在冒险中完成个人转变,进而归来成为社会革新的力量。
我认为约瑟夫·坎贝尔的理论并不正确。英雄通过漂泊的经历学习,完成了个人的转变,并且能够实现他所在社会的革新。但如果细读这些故事,就会发现变化实际上没有发生。《吉尔伽美什史诗》讲述了一个暴君的故事。吉尔伽美什遇到了兽人勇士恩奇都,他们成为朋友,结伴冒险。后来恩奇都死了,吉尔伽美什试图从冥界把他找回。但是吉尔伽美什回到他的国家后,是否成了一位好国王,我们不得而知。不存在绝对的好国王。坎贝尔实现社会革新的英雄理论,并没有得到证明。
我们把文学视为一种虚构的经历,但是我们的社会缺乏从这些经历中学习的意愿。我们忘记了过去的教训。文学为我们创造新的经历——然后我们把它忘记。合上书本后仅留下遗忘。文学的目的,就是提醒我们记住屡次被我们遗忘的东西。荷马说:“上帝让人遭遇不幸,然后我们书写不幸。”
这可能意味着,文学需要苦难。
这是一幅古老的画面:漫画里的艺术家是忧郁的,一贫如洗,饥肠辘辘,除了满腹辞藻,一无所有。情况并非如此:萨默塞特·毛姆是百万富翁,J. K. 罗琳凭借她的小说过上了富裕的生活,等等。人不需要以贫穷保持创造力。这种设想很危险,因为它会让全社会以为,不必资助艺术,因为艺术家终归会完成他们的作品。在特定的情况下,确实如此——但不能理解为,诗人不必吃饭。
为什么我们渴望阅读描写苦难的书呢?
相较于幸福,苦难隐含更多秘密。幸福是一条直线,它总是相似的,所以人们从不质疑幸福。相反,如果事情进展不顺,人们就会产生诸多疑问!《约伯记》没有讲述约伯拥有孩子和财富的幸福生活。身陷苦难之中,我们直面拷问:为什么我会受苦?我做错了什么让我落到这样的境地?这是大部分文学作品的深层主题。
我们把幸福看作常态,可实际上恰恰相反。幸福是一种特例。
令人吃惊的是,阅读苦难文学带给读者快乐。
其中所隐含的就是亚里士多德关于“净化”的观点。并且,您在阅读时之所以感到快乐,是因为知道这种苦难与己无关。这也算一种幸灾乐祸。
除了幸灾乐祸,其中一定还有更多缘故。
动人的文学作品,其内涵从不单一。一部小说包含了许多动人的侧面,以不同的方式带给读者欢乐或悲伤。在书本里,我常遇到一些表述,它们早已在我的脑海里无声地萦回。童年时的频繁旅行使我感到无处为家。肯尼斯·格雷厄姆的《柳林风声》里有一个鼹鼠回到它的地下小窝的场景,那一段描写让我无比渴望回家,我想:“这样的小窝,就是我想要的。”如果您去图书馆,我确信:在某排书架上,会有一本书中的一页或一段,只为您而写。也许这样的邂逅未来才会发生,但文学作品将耐心等待。
题图来自电影《朗读者》